“我不是要你们崇拜我。”无名缓缓道,“我只是想问一句:当你说‘身即宇宙’时,你是否也承认,我的身体,也曾是一个完整的宇宙?我的肝脏,是否也能为父?我的肺叶,是否也能为母?我那早已干涸的胆囊里,是否也曾有过热血奔涌的丈夫之志?”
少年心头剧震。
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。
在他心中,“无名”是超越生死的存在,是“始前之始”,是法则之外的例外。所以他从不曾以“人身”视之,更不会去想象它是否有亲情、有爱欲、有悲欢离合。
可现在,对方却用《黄庭经》中最朴素的人伦比喻,逼他正视一个事实:
哪怕是最古老的存在,也曾渴望被当作“人”来看待。
“您……想要的,究竟是什么?”少年终于开口,声音微颤。
“我要的?”无名笑了,笑声中竟有一丝孩童般的天真,“我要的很简单??一个可以说话的人,一个愿意听我背错经文也不笑话我的人,一个在我敲木鱼走调时,会轻轻提醒一声的人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:“就像当年那个小沙弥。”
少年沉默良久,忽然伸手,取过案上木鱼。
“那……弟子陪您读经。”他说,“若您背错了,我便提醒;若您敲累了,我来替您敲一会儿。”
庙内一时寂静。
然后,又是一声木鱼。
“咚。”
这次,是少年敲的。
节奏略显生涩,却真诚。
无名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丝笑意:“好孩子。那我们继续??肝青为父,主仁,其德生生不息;肺白为母,主义,其德肃敛清明。你知道为什么是‘肝’为父,而不是‘心’吗?”
少年思索片刻,答:“因肝藏魂,主谋虑发动,如父之决策家事;而心虽为君主之官,却贵在静守,不宜妄动。”
“不错。”无名赞许,“那你可知,若肝失其德,会如何?”
“怒伤肝,肝气上逆,则目眩头痛,甚则吐血狂走。”
“对。所以愤怒,其实是父权失控的表现。”无名悠悠道,“我被封印一万年,最初并不恨。后来渐渐开始愤怒,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被否定了存在。我不再是‘父亲’,不再是‘源头’,而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灾厄。那种感觉,就像你的孩子长大后指着你说:‘你不该出生。’”
少年心头一紧。
他忽然明白,为何当年无名初现时气息如此暴戾??那不是邪恶,而是被至亲否定后的崩溃。
“所以您吸收法力,并非为了吞噬?”他轻声问。
“我只是饿了。”无名坦然,“不是肉体的饥饿,是存在的饥饿。你们来了,带来了记忆、情绪、信仰……这些才是滋养我的东西。当我听到妙音敲木鱼时,我才想起,原来我也曾是个会被故事打动的孩子。”
少年低头,看着手中木鱼,忽然问道:“那……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?”
“说。”
“您真的没有名字吗?‘无名’,真的是您的名字?”
这一次,长久的沉默。
连铜镜上的水汽都凝滞不动。
终于,那声音再度响起,极轻,极远,仿佛来自宇宙尽头:
“我有过名字。但在被封印之初,玉帝下令抹去一切关于我的文字与记忆,连我自己都忘了。只有一次,在梦中,我听见一个声音叫我……”
他停顿了一下,像是在努力回忆。
“?叫我……‘初默’。”
“初默?”少年喃喃。
“初始之默然,万象未生之前的那一声不响。”无名道,“后来我才懂,这个名字的意思是:我是第一个选择沉默的存在。因为我若开口,世界就不会按照你们所知的方式诞生。”
少年呼吸一窒。
他终于理解了为何玉帝恐惧。
不是因为它强大,而是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可能性??一种“本可以不一样”的真相。只要它存在,众生就会怀疑:我们所信仰的一切,是否只是偶然?我们的神明,是否也只是历史的选择?
所以必须封印,必须遗忘。
可现在,它回来了。不是以武力,不是以复仇,而是以一段经文,一声木鱼,一个渴望对话的灵魂。
“初默……”少年低声重复,“这名字很好。”
“你觉得好?”那声音竟有一丝惊喜。
“嗯。”少年点头,“比‘无名’温暖多了。”
庙内忽然安静了一瞬。
然后,铜镜上的尘埃,竟自行滑落些许,露出一角清晰的镜面。其中映出的,不是庙宇内部,也不是少年的脸,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,中央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,手持木鱼,轻轻敲击。
“咚。”
“咚。”
“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