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珠闭上眼睛叹了口气。母亲过世时她才十岁,当日产房中的景象已逐渐模糊,但对过目不忘的李元瑛而言,一切往事的细节都历历在目。记忆太好有时候是种缺陷,身体的伤能愈合,心里的伤却总是敞着口子。
“趁这个机会,我也有件事想跟阿兄聊聊,关于元忆。从他出生起,除了祭祀那种必须碰面的场合,你总是避免与他相见。回宫后,也从没有主动提起过他。我明白你因为阿娘过世对元忆心存芥蒂,但那不是他的罪责,婴儿孕育诞生时,没人他们商量过。”
李元瑛指尖摩挲茶盏,没有正面回应,只淡淡地道:“他虽然幼年失恃,但有你保护,比咱们俩运气都好。”
宝珠没有办法。母亲去世后,李元瑛出阁离宫,与弟弟很少见面,没有培养感情的机会。她只得问:“今日究竟有什么事要与我商量?”
“与其说是商量,不如说是一些新的发现,需得告知你。”李元瑛顿了顿,声音陡然沉下来,“是关于当年那件事。”
听他语气凝重,不祥的预感瞬间漫上心头,宝珠道:“你说。”
“回到长安,忙完最紧要的事,我前些日子终于闲下来,抽空重新查验阿娘去世的情报。哪怕证据已经被刻意破坏,宫中留下的线索总归更多。
这些年来,她的亲信女官已经被先帝收拾干净了,旁观证人也陆续失踪。但细细梳理过掖庭局的宫人档案,我发现当时在产房中的人,仍有一人活着。”
宝珠一惊,猛地坐直身子:“还有人活着?!那人是谁,看到了什么?!”
李元瑛道:“她名叫常兰芳,在掖庭担任供灯女工。因为年轻时在宫外当过多年接生稳婆,后妃生产时总会被叫去帮忙。她的姓名不在蓬莱殿宫人账簿上,也不在女医档案中,这大概是她幸免于难的原因之一。
其二:在阿娘过世后一个月,常兰芳的儿子牛秀在义武镇幕府谋得奏记一职。常氏年满六十,牛秀恳求放母亲出宫,以便儿女赡养尽孝。宫里本就鼓励孝道,又嫌老妪干不动重活,很快便准了。
当时大清洗刚拉开帷幕,常兰芳提前出宫,意外得以活命,一无所知欢欢喜喜跟着出息的儿子赴任去了。”
宝珠喃喃道:“她是稳婆,当日必定近距离接触过阿娘。你是怎么查到这个证人的?”
李元瑛道:“我翻遍所有档案,母亲难产过世,没有人得到赏赐。但在元忆出生前,有一个皇子、两名公主活产,赏赐财帛的记录上都有常兰芳的名字。我推测此人很可能参与过接生,去信一问,果然如此。我立刻派人将她接到宫中,详细询问。”
宝珠心脏咚咚乱跳,她清楚兄长的行事风格,如果常兰芳的证词没有什么出入,李元瑛是不会这么郑重叫她过来的。
她颤声问:“常氏说了什么?”
“逆产。阵痛足足持续了八个时辰,胎儿足先露,常氏说这对产妇和新生儿来说都很危险。她和另外几名经验丰富的女医商量后,冒险将脚推了回去,调整胎位后重新再产。这一回是头先冒出来,属于正常情况,婴儿活着出生了。
常氏解释说,产子只是分娩的第一步,后面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步骤。产妇要将包裹婴儿的胞衣排出来,才算是真正结束分娩。胞衣连通腹中脏器的大血脉,通过脐带与婴儿相连,如果不能及时将这东西娩出,产妇就会血崩。我当时看到的那截血淋淋的肠子,就是脐带。”
宝珠迷茫地望着兄长,而李元瑛露出了同样的表情。显然,这些事已经超出了两兄妹的知识范围,恍若天书。
“然后呢?”
“经过漫长的阵痛和逆产,母亲已经累得精疲力竭,无力娩出胞衣。女医只能先将脐带剪断,不断揉按她的腹部,还使用了艾灸,但都没有奏效,胞衣始终无法脱落。阿娘血流盈盆,渐渐意识模糊,答非所问,那个男人…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了产房。”
宝珠急问:“她看见先帝倾倒止血药了吗?!”
李元瑛摇了摇头:“常氏没注意,她只是遗憾地说,到了那地步,吃仙丹都没用了。直到娘血尽咽气时,脐带仍垂在腿边,胞衣始终未出。”
从另一个角度听到当日事故的叙述,宝珠心如刀绞,哽咽着追问:“此人的话有几分可信?”
李元瑛道:“我另外派人去找民间稳婆来问询,十七个人的答案毫无二致。胞衣不下,产妇一旦血崩,就算大罗金仙来也止不住。十死无生,没有幸存的例外。”
宝珠眼眶里蓄满泪水:“所以、所以那碗止血药……她吃或不吃,结局都是一样……”
李元瑛眼眶泛红,嗓音沙哑:“如果想彻底查明真相,就得打开她的梓宫,让仵作……那胞衣应该还留在她体内……”
“不!不!不!”宝珠崩溃地大叫起来,“谁都不许碰她的遗体!我不准!”
蓬莱殿中回荡着她绝望的咆哮声,这是贵妃生前起居之处,也是她亡故的地方,兄妹二人对坐饮泣。
宝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