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功感觉自己的眼睛瞬间被热意覆盖,视线模糊了。
他看着这张年轻却布满死亡阴影的脸,感受着那只手上最后力量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就在成功深吸一口气,准备用力点头说“你做到了,好样的”的时候,那只一直死死抓住他手腕的手,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。
那双刚刚还亮得惊人的眼睛,瞳孔里灼人的光点猛地散开了,如同被风吹熄的微弱烛火。
死死聚焦于成功的眼神瞬间黯淡,变成了一片茫然无神的灰白。
中国志愿军战士王晨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停止了。
死了。
无声无息地,在那个问题悬在半空,在成功想要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之前,他死了。
他做到了,直到生命燃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,没有影响整个部队。
他以最惨烈的方式,践行了从偶像那里听来的每一个字。但他永远也听不到那声他渴望的回答了。
成功跪在冰冷的泥泞里,看着那具年轻而残破的身体,看着那只滑落的手,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刺骨的悲怆瞬间涌上心头。
“王晨这小子,我有印象……
山东的娃,爱吃豆角,他说豆角像他老家的味道……
他做梦都想加入钢七总队,之前考核前天天练到半夜……
上次四渡汉水回来钢七总队要人的最新考核中,他就输在了打靶上。
他说过,他最崇拜的人就是伍总队长。
还说希望待会打好一点,能破格加入钢七总队,和伍总队长说上话嘞。
诶……”
王有胜叹了口气,说道。
说完后,他别过脸,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着。
沉默。
沉重的,几乎凝滞的沉默,笼罩在沸腾的溪水、伤员的呻吟、卫生员的叫喊和远处零星的火爆声之上。
成功缓缓站直了身体,低头看着王晨那张定格在痛苦与执着之间的年轻脸庞,那张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。
这个在他眼中曾经仅仅代表着编号和战斗力的单位“王晨”,在这一刻,无比清晰地具象化了。
不是一个冰冷的名字,不是一个阵亡报告上的“重伤不治”。
这是一个有血有肉、有喜好的具体的人。
是山东一个村庄里的青年,喜欢吃那带有独特气息的豆角,兴许他的亲人还珍藏着他入伍前的照片。
这是一个有梦想、有无限憧憬的年轻人,他日夜苦练,只为能更靠近心中的楷模一步。
这是一个在死亡临头之际,爆发出了惊人生理极限意志力,为的只是证明自己配得上“不抛弃,不放弃”这六个字的小战士。
这就是他的全部,这就是他燃尽生命所达到的高度。
一股沉重的、混合着无尽懊悔与剧痛的热流,狠狠冲击着成功的胸膛,冲击着他的认知。
他之前的很多行事,在这一具具烧焦的尸体、一声声绝望的嘶吼和眼前王晨这凝固的遗愿面前,显得如此冷酷、短视,甚至可鄙。
他慢慢抬起头,目光扫过周围。
火种仍未完全熄灭的焦土散发着恶臭,浓烟翻卷着遮蔽了天光,重伤员在有限吗啡作用下仍在无意识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。
所有参与抢救的战士脸上都写着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表的茫然。
更多的人沉默地站在焦黑的区域边缘,像一尊尊泥塑。
“李参谋长!
把你那些记录团务的本子拿出来一个,腾出一个空白的。
从这次开始,从王晨同志开始。
每一个为我们、为胜利倒下的同志,他们的名字、籍贯、部队编号只要知道的,都给老子一个不少地记下来!
记好了!
我虽然不是钢七总队的人了,但是钢七总队的传统,我要传承到后勤五团。”
成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。
李成张了张嘴,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。
他犹豫地看了一眼成功,嘴唇嚅动了几下道:
“团长?您……您之前不是……不是说我们只管打好仗,冲锋在前。
别的事情,尤其是……尤其是统计伤亡名单这种事情,自然会后方有专门的人做,不必浪费战斗时间和精力……”
成功闻言,猛地转头,双眼像两把淬了冰火的刀子钉在李成脸上。
那目光锋利得让李成剩下的话戛然而止,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。
成功没有立刻爆发,只是又深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焦臭味刺入肺腑,带来一阵钝痛。
他沉默了足足有两三秒钟,整个焦烟弥漫的溪谷似乎都因为他的沉默而更加压抑,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。
“我错了。
不止是这个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