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海伯府的书房内,炭火烧得正旺,驱散着窗缝间渗入的凛冽寒意。
陈恪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,面前铺开一张特制的洒金朱红笺,这是专用于上呈皇帝的贺表用纸。
窗外,天色阴沉,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。
而书房内,只有狼毫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沙沙声。
与外界许多官员绞尽脑汁、字斟句酌的焦灼不同,陈恪书写的速度极快,几乎毫无停顿。他的表情平静无波,眼神深邃,不见喜怒,仿佛只是在誊抄一篇早已烂熟于心的范文。
不过两刻钟,一篇措辞华美、对仗工整、引经据典、极尽颂圣之能的贺表已然完成。
文中将万寿宫重修竣工誉为“昭示圣德巍巍,契合天道煌煌”的祥瑞,将嘉靖帝搬迁新宫称为“顺天应人,福泽苍生”的盛举,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天子“励精图治”、“体恤臣工”、“泽被万方”的感佩之情,最后预祝陛下“圣体安康,仙寿恒昌”,端的是花团锦簇,滴水不漏。
陈恪放下笔,指尖拂过未干的墨迹,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、近乎自嘲的弧度。
“锦绣文章,空洞无物。”他低声自语,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。
这篇贺表,他精准地拿捏着嘉靖帝的喜好,每一句都搔在痒处,他知道,这道贺表呈上去,定然能令陛下展颜,甚至可能再得几句温言嘉奖,稳固圣眷。
然而,在他心中,这洋洋洒洒数百言,却不如火药局工匠改进一枚燧石击砧来得有分量。
于国计民生,于大明前路,这等文字游戏,毫无营养,徒耗精神。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庭院中枯枝摇曳的景象,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……一丝羡慕。
“若我能如海刚峰那般,心无旁骛,唯道是从,或许便不会如此纠结了吧?”他苦笑着想。
海瑞的纯粹,那种将自身荣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、只认道理不认人的刚直,虽显得不合时宜,甚至有些“蠢”,却自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。
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母亲居住的院落方向。
随即,他又看到回廊尽头,常乐正端着一个小小的暖盅,步履轻盈地向书房走来,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。
这一刻,陈恪心中那点对“纯粹”的向往,瞬间被更沉重的现实拉回。
不忍,不愿,更不能。
他不忍让母亲晚年担惊受怕,不愿让妻子失去依靠,更不能让幼子忱儿失去父亲的庇护。
他不是海瑞,海瑞有他那近乎严苛的母亲支持其道,有那种将名节视作生命的家风。
而陈恪的牵挂太多,责任太重。
他并非认为全世界围着自己转,但他深知,若自己此刻如海瑞般不顾一切地“直言天下”,最大的可能不是唤醒皇帝,而是被轻易碾碎,如同螳臂当车。
届时,这艘庞大的帝国战舰,或许会因失去一个可能的舵手,而更加失控地滑向那历史早已昭示的、触礁沉没的结局。
他的死,除了成全个人的悲壮之名,于大局何补?
于这万千黎庶何益?
勇气,他从不缺乏。
密云城下的血战,东南海疆的风波,他何曾退缩过?
但真正的勇气,并非只有慷慨赴死一种。
在泥沼中前行,于黑暗中擎火,忍辱负重,以待天时,何尝不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更坚韧的神经?
他是在权衡得失,但这得失,并非一己之私利,而是关乎他心中那个更为宏大的、开海强国的蓝图能否有实现的一线可能。
在他看来,如海瑞那般激烈的诤谏,或许能触动嘉靖一时,却如同强心针,药效过后,痼疾依旧,甚至可能因刺激过猛而加速崩坏。
根本的问题,在于僵化的体制,在于被掏空的财政,在于陈旧的思想,非一剂猛药可医。
就在这时,书房门被轻轻推开,常乐端着暖盅走了进来。
她是这府中唯二无需通传、可直接进入他书房的人。
她将还冒着热气的燕窝粥放在书案一角,目光落在陈恪脸上,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凝重与疲惫,尽管他早已写完了贺表。
“恪哥哥,”常乐轻声唤道,语气带着关切,“贺表既已写完,便稍歇片刻吧。脸色怎地这般难看?”
陈恪回过神,勉强笑了笑,接过粥碗:“无妨,只是有些乏了。”他顿了顿,看似随意地问道,“岳父大人那边,近日可有什么消息?”
常乐闻言,神色微微一动,压低了声音:“正想与你说。父亲今早遣心腹送来口信,说按你之前的嘱咐,一直留意着海主事府上的动静。昨日,海主事他……他竟悄悄遣散了家中老母妻子。而且……而且有人看见,有棺材铺的人,往他府后门送了一口薄皮棺材进去。”
常乐说到此处,秀眉微蹙,脸上满是困惑与一丝不安:“恪哥哥,这……这通常是将军出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