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篇便是石破天惊的“为直言天下第一事,以正君道、明臣职,求万世治安事”,定下了全文决绝的基调。
陈恪的目光沉静,一行行看下去。
陈恪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他早已预料到的、指责嘉靖私德有亏的段落——不似人父,不似人夫,隔绝天伦,致使父子之情淡薄如纸。
对此,陈恪内心并无太多波澜。
作为一个灵魂来自后世的穿越者,他对帝王私生活的道德评判本就持相对超然的态度。
个人情感的选择,家庭关系的处理,在他看来更多是性格与际遇使然,未必需要上升到“君德”层面进行苛刻的审判。
然而,他深知在这个时代,尤其是海瑞这等深受传统儒家伦理浸染的士大夫眼中,“君父”一体,皇帝的私德绝非小事。
天子乃是万民表率,是“纲常”的象征。
嘉靖在“大礼议”中极力争取来的父系尊荣,却在实践中对自身的皇子表现出惊人的冷漠与疏离,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悖论和虚伪。
海瑞揪住这一点猛攻,并非迂腐,而是精准地击中了嘉靖皇帝自身构建的伦理逻辑的要害——你既然以“孝”和“礼”的名义赢得了权力,为何又以“修道”和“二龙不相见”的荒诞理由,亲手毁坏了作为父亲和丈夫的“礼”?
这是以其人之矛,攻其人之盾。
陈恪微微颔首,海瑞此举,并非单纯道德说教,实为一种极高明的政治攻击策略。
陈恪的目光继续下移。
接下来的内容,才是真正撼动他心弦、并让他与海瑞产生深刻共鸣的核心——
沉迷修道,二十余年不视朝,将国家重器委于奸佞,致使朝纲紊乱;
为求长生,大肆挥霍,耗尽民脂民膏,修建宫观,采买丹药,虚耗国帑;
圣心独断,却又遥控群臣,使得政令出于深宫,百官无所适从,唯知揣摩上意,因循苟且;
吏治腐败,边备废弛,天灾频仍却赈济不力,以至于“吏贪将弱,民不聊生,水旱靡时,盗贼滋炽”……
字字句句,皆是血淋淋的现实!
无一字虚言,无一事不确!
这些,才是真正侵蚀大明国本、将亿万黎民推向水深火热的痼疾沉疴!
陈恪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,指尖无意识地收紧,捏皱了纸张边缘。
这些现象,他岂会不知?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,更透彻!
甚至他多年来苦心经营,练兵、造械、试图开海、乃至在权力场中艰难周旋,最终极的目标,不也正是为了改变这一切,为这个古老帝国寻找一线生机吗?
海瑞的奏疏,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,将他心中所有忧思与愤懑,照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!
然而,看着看着,陈恪眼中激赏与共鸣的光芒渐渐沉淀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、带着一丝无奈与惋惜的复杂情绪。
海瑞,指出了所有病症,诊断无比精准,言辞犀利如刀,足以惊醒世人,刺痛帝王。
但……然后呢?
奏疏的后半部分,海瑞也确实提出了他的“药方”——恳请陛下幡然醒悟,即刻收起修仙之念,重回朝堂,亲理政务,远小人近贤臣,整顿吏治,抚恤百姓……
这些建议,正确吗?绝对正确。
空洞吗?极其空洞。
它们更像是一种基于儒家理想模型的、道德层面的强烈呼吁与劝诫,充满了“理应如此”的正义感,却严重缺乏具体可行的、能够打破现有僵局的操作路径。
如何让一个沉迷修道多年、权力欲极强且猜忌心极重的皇帝,瞬间改变其根深蒂固的行为模式?
如何在一夜之间清洗掉盘根错节了整个官僚系统的贪腐惰怠?
如何在国库空虚、灾荒连连的情况下,迅速有效地“抚恤百姓”?
这些涉及权力转移、利益重新分配、资源调配、执行监督的庞大系统工程,绝非靠皇帝一纸“下定决心”的诏书就能解决。
海瑞给出了方向,却没有提供能够撬动这块巨大顽石的杠杆与支点。
他是一位卓越的“诊断者”,甚至是一位不惜以身殉道的“吹哨人”,却并非一位高明的“手术师”。
他的方法,更像是期望用一次剧烈的道德震撼疗法,让病人自己幡然悔悟,然后凭借自身力量完成刮骨疗毒。
这……太难了。
近乎理想主义。
陈恪缓缓合上了奏疏抄本,闭上双眼,靠在引枕上,胸膛微微起伏。
他完全理解了海瑞此举的价值与局限所在。
海瑞最伟大的贡献,也是最致命的一击,并不在于他指出了那些众所周知的弊病,而在于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公开的、决绝的、甚至带有羞辱性的方式,彻底戳穿了嘉靖皇帝自欺欺人的最后遮羞布!
嘉靖帝数十年来,一直精心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与叙事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