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默了片刻,才强压着翻腾的怒火,声音从牙缝里挤出,试图将责任引向他处:“…此皆下面官吏阳奉阴违,陛下深居九重,岂能事事亲察?尔不劾有司,反而怨谤君父,此乃舍本逐末,非人臣之道!”
海瑞眼中那抹极致痛苦与失望的光芒骤然炽盛,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言语。
他猛地向前倾身,枷锁哗啦作响,声音因激动而带上了一丝嘶哑,却更显其言之凿凿,力透千钧:
“阁下此言,才是真正的舍本逐末!《大学》有云:‘一家仁,一国兴仁;一家让,一国兴让;一人贪戾,一国作乱’。其机在于一人!陛下乃天下之本源!”
他目光如炬,死死盯住阴影:“陛下重道术而轻政务,好祥瑞而恶直言,用人察其是否顺从,而非察其是否贤能。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!正是陛下求长生、崇祥瑞之心,才养出了严嵩这等以青词邀宠、以贪墨奉上的奸臣!正是陛下不视朝、疏于政事,才纵容了天下官吏的因循苟且、贪赃枉法!根源何在?罪臣奏疏中已言明——‘陛下之误多矣,其大端在于修醮’!天下人皆看得分明,为何独独陛下与阁下看不分明?!还是…不愿看分明?!”
这一番话,精准无比地剖开了所有粉饰与推诿,直指那至高无上的核心!将责任彻底归于御座之上的那人!
阴影中的身形剧烈地一晃,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。
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再也无法维持平稳,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彻底戳穿的心虚而微微发颤,甚至带上了尖利的尾音:“狂悖!无稽之谈!照你所说,满朝文武,皆是无能逢迎之辈?四海九州,竟无一人是忠臣?独你海瑞一人是忠臣?是良臣?!”
面对这近乎咆哮的、混淆视听的质问,海瑞迎着他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、杀意凛然的目光,缓缓地、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。
他脸上的激动潮水般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、近乎殉道般的平静。
“罪臣…”他停顿了片刻,仿佛要积蓄最后的力量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地,如同将一颗赤诚的心捧出,置于这昏暗的油灯下:
“罪臣,从未敢以忠臣、良臣自居。”
牢内死寂,唯有他接下来的话语,掷地有声:
“罪臣,只是一个…直臣。”
“直臣?”风帽下的人仿佛被这两个字狠狠刺中, 终于按捺不住,猛地向前踏出一步,踩入了油灯光晕的边缘,曳撒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。
声音从牙缝里挤出,冰冷彻骨,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的狂怒:“好一个直臣!一个无君无父、诽谤圣躬、动摇国本的直臣?!天下有你这等将君父置于炉火上炙烤的直臣吗?!”
“无君无父…”
听到这四个字,海瑞一直挺直如松的身躯猛地一颤,如同被利箭洞穿心脏!
一直平静的面容瞬间血色尽褪,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。
他眼眶骤然红了,一层水光迅速弥漫,却被他死死忍住,硬生生不让那泪水滑落。
再开口时,他的声音因巨大的痛苦和激动而沙哑异常,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、足以撼动金石的情感力量:
“阁下可知…这四字,于罪臣而言,重于千钧,痛逾刀割!”
他深吸一口气,胸膛剧烈起伏,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,才能将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话呐喊出来:
“罪臣…自幼失怙,是家母一人,以弱质之身,课臣读书,教臣明理。她常抚臣头言道:‘瑞儿,你虽无父,然既读圣贤书,食君之禄,君…便是尔父!事君当如事父,当以忠孝,当以诚直,见父有过,当婉言劝谏,若父不察,则当泣血以争,岂可阿谀顺旨,陷父于不义?’”
说到此处,他的声音已带上了明显的哽咽,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清晰:
“陛下,便是罪臣心中的君父!”
他猛地抬起头,泪光在眼中闪烁,目光却炽热得如同燃烧的星辰,直射向那阴影中僵硬的身影:
“正因视君如父,罪臣才不能眼看君父沉迷方术,耗尽家国元气!正因视君如父,罪臣才不能坐视君父被群小蒙蔽,坏了大明江山!正因视君如父,罪臣才不惜此身,不惜此命,也要上此一疏,盼能以血泪之声,惊醒君父!”
最后几句话,他几乎是嘶吼而出,声泪俱下,却依旧昂着头颅,那目光中的痛苦、赤诚与决绝,仿佛凝聚了人间所有的忠义与悲怆,能灼穿铁石,能照彻幽冥!
“罪臣此举,非为求名,非为求死,实为…求生!为陛下求社稷永固之生!为天下苍生求太平康宁之生!更是为…全臣心中那份‘视君如父’的忠孝之道啊!”
他用尽最后的力气,发出那锥心刺骨的叩问:
“然而陛下可曾想过,罪臣此心,又何止罪臣一人之心?!这天下亿万生民,哪一个不盼着君父如日月高悬,朗照乾坤?哪一个不盼着君父如甘霖普降,泽被苍生?可他们……他们与罪臣何异?!
虽有君而无父可依,虽有官而如盗临门!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