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上的宴席下来,脸上还带着酒气,听见我的破锣嗓子,抓起桌上的茶壶就朝我泼过来。滚烫的茶水溅在我胳膊上,立刻起了一串燎泡,疼得我眼前发黑。“没用的东西!”她骂道,金步摇的流苏扫过我的脸,“再唱不好,就把你卖到码头给船夫当婆娘!那些船夫,个个粗野得很,保准让你哭都找不到调!”
我咬着牙,把眼泪憋回去。我不能被卖到码头去,我娘临终前说过,要我好好活着,活得像个人样。我含着胖大海,继续唱,直到嗓子眼里渗出血丝,才敢停下来喘口气。脚磨破了更不算什么,裹脚布浸了血,和皮肉粘在一起,晚上拆下来时,能撕下一层皮,疼得浑身发抖,可第二天还得穿着绣鞋练台步,一步三摇,像踩在刀尖上。绣鞋的尖头硬得像铁,把脚趾头挤得生疼,每走一步,都像有针在扎。
手心被琴弦勒出的红痕就没消过。琵琶弦是新换的,紧得像钢丝,我指尖按下去,疼得钻心,按弦的地方很快磨出了茧子,茧子破了,血珠渗出来,染红了琴弦,弹出来的音都带着股铁锈味。我把手指泡在温水里,看着红痕慢慢变成青紫色,心里却有点莫名的执拗——我得学会,我不能被卖到码头去。
十七岁那年,我终于有了登台的机会。那是个落雨的夜晚,淅淅沥沥的雨打在芭蕉叶上,沙沙作响,像有人在耳边低语。楼里来了位京里的大官,据说官至侍郎,最爱听《雨霖铃》。老鸨把我往前推,她的香粉味混着雨水的潮气,扑了我一脸:“云袖,今晚能不能抓住机会,就看你的了。”
我穿着月白的水袖裙,裙摆拖在地上,沾了些泥点,像团化不开的雾。后台的镜子蒙着层灰,我用袖子擦了擦,里面映出张苍白的脸,眉梢被画得弯弯的,像挂着两滴没掉下来的泪。我攥着琵琶的手在抖,指甲盖泛着白,指缝里还留着昨天练琴时磨破的伤口,一碰琴弦就疼。
“寒蝉凄切,对长亭晚,骤雨初歇……”开口时,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像秋风里的落叶。台下有人嗤笑,我看见老鸨在台侧瞪我,眼睛里的光像要把我烧成灰。心沉得像灌了铅,我几乎要站不住,可当唱到“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”时,忽然就不抖了——那曲子里的苦,像极了我每个挑水的清晨,井绳勒肩的疼;像极了每个被戒尺抽打的午后,手心火辣辣的烫;像极了每个躲在石榴树下偷偷哭泣的夜晚,被蟑螂爬过脚背的惊悸。
不用装,不用演,那些压在心底的委屈、恐惧、不甘,顺着嗓子就淌了出来,带着雨丝的凉,带着井水的涩。我甩出水袖,那月白色的袖子在空中划过弧线,像两道被风吹散的云,又像我抓不住的日子——被牙婆卖掉的那天,娘塞给我的粗布包;杂役房里发霉的被褥;李师傅戒尺上的木纹……所有画面都在眼前晃。
台下静悄悄的,连雨声都听得见。唱到“多情自古伤离别”时,我看见那位侍郎大人摘下了眼镜,用手帕擦了擦眼睛。他袖口的玉扣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,不像老鸨的金镯子,只会叮当作响地提醒我有多卑微。
那晚过后,“云袖”这个名字,在苏州城传开了。有人说我把《雨霖铃》唱活了,唱得人心里发疼;有人说我水袖甩得绝,像真有云绕着山在转。老鸨给我换了间房,不再是堆着发霉被褥的杂役房,而是带雕花窗的耳房,里面摆着梳妆台,铜镜擦得锃亮,连被褥都是绫罗的,软得像朵云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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