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角有细纹,像被春风吹皱的水面,“我教你认水纹吧,比琴谱好记。”
那之后,每个晴天的午后,我们都来河滩。他教我看水流的走向:“这道是‘宫’,沉得稳;那道是‘商’,急得碎。”他会折根柳枝,在水面划出涟漪,“你听,水响的调子,比任何琴弦都准。”我总学不会,柳枝划得水面乱糟糟,他就从背后圈住我的手,下巴抵在我发顶,气息拂过耳廓:“慢慢来,水不急,我也不急。”
他的春衫总带着皂角香,是镇上李婶家自熬的皂角,他说“比香料干净”。有年春天,我染了风寒,夜里咳得睡不着。他半夜披衣起来,在船舱里点了盆炭火,守着药罐煎药。药汁咕嘟咕嘟冒着泡,苦涩的气息漫了满舱,他就往我嘴里塞颗麦芽糖,糖在舌尖化开,甜得发腻,却恰好压下那股苦。等我迷迷糊糊睡着,他就坐在床边,指尖轻轻拂过我发烫的额头,像春风拂过新抽的柳丝。第二天醒来,总能看见他眼下的青黑,像被墨笔浅浅扫过,我心疼,他却摇头:“只要你好好的,我就不累。”
入夏后,画舫泊在芦苇荡深处。沈砚之在舱顶搭了凉棚,铺着晒干的芦苇,傍晚躺在上面看星星,能听见远处稻田的蛙鸣,此起彼伏,像谁在弹一支没有谱子的曲子。他会带个小炭炉,烤从镇上换来的红薯,炭火“噼啪”响,映得他侧脸暖融融的,连绒毛都看得清。
“你看那三颗星,”他指着天,指尖划过夜空,“像不像你弹错的那三个音?”我拍他胳膊,他就笑着滚过来,凉棚被压得“咯吱”响,红薯的焦香混着他身上的气息漫进鼻息里。有次烤糊了,焦黑的皮底下,瓤却甜得流油,他吃得津津有味,说“糊味里有烟火气,比蜜甜”。
他的琴就放在舱角,是把旧琵琶,琴身刻着模糊的兰草,据说是他祖父传下来的。他很少弹,说“怕惊了水里的鱼”,但下雨的夜晚,他会对着窗棂弹《采莲曲》。指法轻得像落雨,琴弦震颤的声儿混着雨打船篷的“嗒嗒”声,缠缠绵绵的。我趴在枕上听,总能想起他说的“水响的调子”——原来最动人的乐声,从不在琴弦上,而在风里、雨里、寻常日子的褶皱里。
七月的一个午后,我在舱里缝补他磨破的袖口。他的长衫袖口总先磨烂,因他总爱把袖子卷起来干活。忽然听见“扑通”一声,水花溅得老高。跑出去看,见他栽在水里,裤脚全湿了,手里却举着条鲫鱼,笑得像个孩子:“今晚喝鱼汤!”
那天的鱼汤熬得奶白,他蹲在舱外的灶台边,用竹筛一点点择鱼刺,阳光透过芦苇缝隙落在他发间,像撒了把碎金。他把最嫩的鱼腹肉递到我嘴边,自己却啃鱼骨头,说“骨头缝里的肉才香”。我知道,他是把最软的部分都给了我,就像每次分食糕点,他总把带蜜饯的那半块推给我,自己嚼着没馅的皮。
最热的午后,我们就在舱里吃西瓜。是去镇上用绣活换来的,皮儿薄,瓤儿红,籽儿黑得发亮。他把瓜切成月牙形,递到我手里,自己却捡边角的吃。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流,滴在衣襟上,他就掏出帕子,笨手笨脚地给我擦。帕子是他用剩下的布料缝的,带着淡淡的皂角香,混着西瓜的甜,格外清爽。有次我故意把瓜籽吐在他手心里,他瞪我一眼,却把瓜籽小心地收进小瓷瓶,说要种在河滩上,“明年说不定能长出西瓜来”。后来那片河滩真冒出了几株瓜苗,只是没等结果,就被一场暴雨冲了去,他惋惜了好几天,说“明年再种”。
hai