搓澡师傅们赤着膊,皮肤上汗珠滚动,手中的搓澡巾在客人背上翻飞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
客人先在热气腾腾的大池子里泡得通体舒畅,直到感觉身上的脏秽被泡得松软,便会移步到池子外的长椅上趴下,招呼一个搓澡师傅过来,享受那脱胎换骨般的搓洗。
这活儿看似简单,实则不然。
真正的大师傅,经年累月下来,都有自己独到的手艺和秘诀。
他们不光搓得干净彻底,力道更是恰到好处,能渗透肌理,让人通体舒泰。
搓完之后,浑身上下溜光水滑,毛孔都透着清爽,整个人仿佛轻了几斤。
今天,给崔九阳服务的那位搓澡师傅,却遇上了不大不小的挑战。
崔九阳虽还未踏入四极,无法达到遍体无垢、尘不沾身的玄妙境界,但体内灵力流转,身上的灰泥少得可怜。
如今的他已经不再能随意在身上搓出几个泥蛋儿,吹出几只瞌睡虫来了。
那师傅在他背上、胳膊上卖力搓了半天,除了几道浅浅的白痕,几乎搓不下什么成果。
他心中暗自咋舌,暗道这客人莫不是个堂腻子,整天不出水的人物?
可是哈尔滨整天泡在澡堂子里的堂腻子自己也都认识,没有这么一位啊。
努力了半天,这师傅最终只得放弃搓出灰泥的想法,只是不停地舀起滚烫的热水,细细浇在崔九阳身上,寄望于这热水能让客人感到舒适。
这位师傅一边浇水,一边忍不住眼巴巴地望向旁边给刘敬堂搓澡的那位同行,眼神里满是羡慕。
瞧瞧人家那战绩!
只见给刘敬堂搓澡的师傅,大手如铁钳一般,掌根按在刘敬堂瘦削的脊背上,稍一用力,向斜下方推去,一直搓到腰部。
每一次抬手,手掌上便赫然缠着一条细长的黑泥小棍儿,沉甸甸、发着污色。
这还不算完。
那师傅收回手,在刚刚搓过的地方,手掌再度按下去,手法不变,力道不减,“嘿”的一声闷喝,竟还能再搓出一条一模一样的黑泥来!
一条,又一条......刘敬堂趴在长椅上,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,后来也渐渐习惯了,任由师傅在他身上来回拾掇。
不多时,他便从一个浑身脏污的少年,蜕变成了个干净小伙,仿佛脱了一层厚厚的壳。
崔九阳与刘敬堂两人搓完澡,冲洗干净,便又钻进了一个僻静的小池子。
池水清亮,热气袅袅。
崔九阳往池壁上一靠,舒服地叹了口气,目光落在刘敬堂身上,嘿嘿一笑,打趣道:“那次从火车上碰见你,可是一次就到手好几块大洋,也不知洗个澡?怎么还能脏成这个样?”
刘敬堂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,将身子往水里缩了缩,只露出一个脑袋,低声道:“回去之后要交上去的,并不是全落在自己口袋里。
大家伙儿既然在一块讨生活,都是过命的兄弟,自然不能只顾自己。
到手的钱财,总要分出去一部分养活兄弟。
毕竟也不是每天都能弄到钱,很多时候身无分文回了家,怎么着也还得让其他兄弟分一些钱来吃饭。
所以发一次财,手里也宽裕不了几天。
更何况,我们大师兄那里,怎么着也得让他先过过手,落几个钱吧?”
崔九阳对小偷这个行当里的规矩,倒是不甚了解。
此时既然是闲聊,便也生出了些兴趣,饶有兴致地追问道:“哦?这么说来,那大师兄岂不是赚得盆满钵满?”
刘敬堂却摇了摇头,脸上露出几分世故的无奈:“大师兄日子过得肯定比我们这些小喽?富裕些,但到他手里的钱,他也得上交。
倒不是说他上面还有什么大头目,而是要定期孝敬给那些巡警老爷。
这样,万一我们兄弟失手被抓进巡捕房的时候,他们多少能照拂一二,自然也能少吃些苦头。”
崔九阳听刘敬堂娓娓道来,一直没有打断他。
说头几句的时候,这小子还有些忸怩,似乎觉得这些勾当难以启齿。
然而越说越顺,仿佛打开了话匣子,说到后面,竟已开始有些口无遮拦,自然而然地用到了“我们兄弟被抓”这种词语。
崔九阳只是静静地听着,并未去纠正他措辞中的不妥。
毕竟对这小子来说,过去的这些日子里,正是那些被世俗所不齿的小偷兄弟,与他一道在这乱世之中,凭借着不那么光彩的手段,挣扎求生。
偷东西,固然可耻。
但这本来就是个可耻的世道。
能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的人,这世上或许有,这样的人也值得尊敬。
但是,却不能因为赞美莲花的高洁,就去踩死泥里默默生存的癞蛤蟆。
毕竟,也没有谁会心甘情愿,生下来就皮肤长满疙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