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畜生”二字于他早已不痛不痒,比这更难听、更刺心的斥骂,他也早已麻木。
父亲甚至不曾这般责骂过下人,却将世间最恶毒的字眼,尽数加诸于他。
他自小便知道,自己右目失明,腿脚不便,在这家族中早已形同弃子。既无法承袭官位,于科举他也无心——即便考中,一个身有残疾的进士,在官场上也永无出头之日。
这些功名仕途他全然不在乎,他在乎的,唯有父亲是否将他当作亲生儿子看待。
与他玩在一起的,不论是勋贵的子弟,还是高门儿郎,谁不闯祸?谁不惹是生非?
为何别人家的儿子胡闹,有父母百般回护,而轮到他,便只配被父亲视如畜生?
温恕盯着儿子手中紧握的小印,眼神鄙夷到了尘埃里。
这枚小印的石料,是他亲自挑选的。石上那抹天然俏色,本是“清贵”之兆。他为这孽子取表字“崇清”,便是盼他如石料般清白正直,不负他这状元次辅的门楣。
可这孽障非但与“清”字无缘,还尽干些禽兽不如的勾当,连这方好印,也被他玷污成了最污糟肮脏之物!
看见这印,便想起赵王那看似惋惜、实则鄙薄的目光!他温恕一生清贵,何曾在人前失过体面?!
偏偏因为这个畜生,在赵王面前都无法硬起脊梁!
同样是状元的儿子,许正为何就能那般出众!就连沈状元的女儿——沈寒,还是个女儿家,都比他强过百倍!
甚至连小乔氏那等蠢钝妇人养出的陆青,都比他优秀百倍!
别人家的孩子,个个都来衬得他儿子猪狗不如。他这一身傲骨、满腹经纶,却因为这个孽障,颜面尽失,狼狈不堪!
“扔了。”温恕面无表情地命令,见儿子将那小印攥得更紧,心中厌弃更甚,“好东西也被你玷污了,你不配用。”
不待温谨出声,他冷声质问,目光如刀,“一身酒气!又去哪里鬼混了?”
多日未见,温谨本是怀着一丝隐秘的期待来见父亲。此刻,那点可怜的欣喜,尚未来得及暖热胸口,便在父亲的冷言冷语中彻底熄灭,冻成了冰碴。
他外出数月,父亲不曾有一封书信、一句口信。根本是从未关怀过他,甚至连一句“去了何处”都懒得问。
只怕他死在外头几年,父亲也未必知晓。
一同厮混的安平伯世子,隔三差五就能收到家书,事无巨细地问去哪里了、问银钱缺不缺、问衣裳带得够不够,甚至还专门派了仆人,送来厚厚一沓银票。世子一面点数银票,一面不耐地抱怨,“我母亲真是啰嗦,日日要见我,非得陪着说半晌话才肯安生。你是不知道,这有多烦人...”
温谨听在耳中,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蛀了一下,酸涩得发疼。
他三岁时母亲就过身了。在这世上,他只有父亲与妹妹。若是母亲还在...
定不会任人这般作践他,也会有人记得问他出门几时归、衣裳可御寒,会为他的安危喜忧,日夜牵念...
“跟你说话,聋了吗?”温恕的厉斥如惊雷炸响,狠狠劈碎了温谨的恍惚。
那尖锐的嗓音里浸透的厌恶,如同一柄从脓血沼泽中刺出的冰刃,裹挟着腥臭,不仅将他劈开,更在他心口反复剜搅。
“我们几人,去了摇光阁饮了几杯酒。”温谨的声音滞涩沙哑。他被父亲毫无感情的斥责搅得心神俱乱,如同溺水之人,眼睁睁看着父亲立于岸边,却连一根指头都不愿伸来。
“摇光阁?”温恕喃喃重复,心绪不宁。
这些时日,钟诚被派去苏州却音讯全无,多年对危险的敏锐让他心头日夜不安。
此刻眼风扫到臊眉耷眼的儿子,心中更是一阵无名火直冒。
他贵为次辅,已经大权在握,尚且如履薄冰、谨言慎行,这个孽障却只知惹是生非,流连风月!
他的目光像刷子一样冷冷刮过儿子的身体——
肥胖臃肿的体格,右眼上覆着一块用黑色绸缎精心缝制的眼衣,边缘以银线锁边,牢牢遮住下面他不愿多看一眼的、皱缩丑陋的皮肉...
还有那只微跛的、行动时便暴露无遗的脚...
这残缺的模样,像一根毒刺,扎得他眼睛生疼!
——像极了她的母亲,沁芳
他从不愿与沁芳并肩同行,因此总能听见身后那柔柔的、令他烦躁的呼唤:“老爷,您慢些,等等妾身。”
他一回头,便会看到妻子——那个在人前总是维持着端庄娴雅形象的女人,因追赶他而步履蹒跚、身影高低不平...那姿态只让他嫌恶地别开脸。
他常常在想,像这般舒朗俊俏、才华盖世的状元,怎会有如此一个残疾、臃肿、行为卑劣、见识浅薄的,令人作呕的孽子...
这简直是老天对他最大的嘲弄!
温恕下意识地、习惯性地别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