亭外车马简陋,仅有寥寥十数骑护卫,以及三辆半旧的青篷马车,正是今日即将远赴青州上任的孙德海一行。
这位前御马监掌印太监,因内库大火与禁军兵乱一案牵连,虽得天子开恩,未受重惩,反被任命为文安公姬紫阳思过宫的总管太监,但此案尚有诸多首尾需北镇抚司随时查证问话,故这道任命拖了将近四个月,直至今日,他才得以离京赴任。
沈八达身着常服蟒袍,外罩一件玄色斗篷,静立亭中相送。
他身后只跟着两名心腹小太监,捧着简单的酒水食盒。
孙德海身后跟着几名义子,皆穿着低品阶的宦官服饰,垂手肃立。
他们脸上表情复杂,有对前程未卜的忧虑,有对义父远离的不舍。
更深处,还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愤懑与不甘。
他们目光偶尔扫过沈八达时,那情绪便愈发明显,只是不敢表露,迅速又低下头去。
整个凉亭的气氛,都透着凄清与冰冷。
孙德海本人面容比之数月前清减了许多,眼中含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抹历经风波后的沉郁。
他望着眼前已执掌西拱卫司,气度愈发沉凝的沈八达,心情更是复杂难言。
当初被天子申斥罢职时,他心中无比怨恨,已下定决心与沈八达同归于尽!
事件虽是魏郡王与燕郡王挑起,可最终承受天子雷霆之怒,几乎万劫不复的,却是他这无关之人,却又未能置身事外的御马监前掌印,这让他如何不恨?
他动不了两位殿下,满腔邪火自然只能冲着沈八达去,毕竟这桩事的源头,就是这位沈八达沈公公!
他已做好筹划,要动用毕生积攒的人脉资源,哪怕拼个鱼死网破,也要将沈八达彻底毁掉!
可他万万没想到,沈八达先是在御前为他开口求情,随即又举荐他担任皇长子府邸总管太监!
孙德海心知肚明,文安公府那个位置,看似是条出路,实则也是个深坑。
天子复起皇长子,意在制衡诸神与魏、燕二王!
以这对父子间尴尬至极的关系,皇长子继位的希望无比渺茫,自己此去,前途依旧吉凶未卜。
可无论如何,踩进下一个坑里,总好过当下就粉身碎骨。
让孙德海心塞的是,他既已经踩进了废太子的坑,那么他们两人从此之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。
孙德海种种思绪在心头翻滚,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,融入了萧瑟的秋风里。
孙德海抬手拢了拢被风吹开的披风领口,声音带着些许沙哑:“沈公公,时候不早,咱家该动身了,劳您远送至此,这份情,咱家记下了!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亭外荒凉的官道,话锋微转,“听说您筹建西拱卫司,颇多阻碍?衙署用地、所需银钱,司礼监那边似乎都卡着?这差事,可不好干呐。
且您如今位高权重,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,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,还需万分小心才是。依咱家看,您最好还是尽快把自身修为提上去,最好的方法,是尽快寻一纯阳灵脉融炼入体,有了足够的武力,才能真正镇得住场面,让人不敢轻举妄动!”
沈八达闻言,面色却平静无波。
西拱卫司筹建受阻,衙署地皮迟迟不批,经费也被司礼监以各种理由拖延,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,甚至是他有意推动,借此拖延时间,低调行事。
西拱卫司建成的时间越晚越好。
沈八达拱手一礼,语气平和:“孙公公金玉良言,八达省得,定当谨记于心,多谢提醒。”
孙德海看着他这副恭敬有礼的模样,眼神再次变幻,挣扎不已。
片刻之后,他才下定了决心,挥了挥手示意身后那几名义子退到亭外远处等候。
待左右无人,孙德海才压低声音道:“沈公公,咱家这一去,不知何时能归,然咱家手底下还有十几个人——譬如内廷的王德顺、李有福,毛真等人,你应该听说过他们,还有禁军的赵千山副将,东厂的档头钱不多,锦衣卫的千户孙淼,还有——这些都是跟了咱家多年,还算得用的心腹。
咱家走后,他们在京中难免势弱,若有可能,还望沈公公能看在今日情分上,代为照料一二。他们办事也很得力,或许也能为您效些微劳。”
沈八达听罢,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扬,随即神色转为凝然,郑重其事的应道:“孙公公放心,您提及的这十几位,八达记下了,只要他们恪尽职守,不生异心,八达只要力所能及,定会看顾。”
得到这句承诺,孙德海紧绷的神情似乎松弛了一分,他深深看了沈八达一眼,不再多言,转身大步走向马车。
车帘落下,马蹄声与车轮碾过官道的辚辚声渐次响起,很快便消失在苍茫的暮色深处。
沈八达独立亭中,遥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,一身玄色斗篷在愈发凄紧的秋风中猎猎作响。
直至这几辆马车再看不见踪影,沈八达唇角开始微微上扬,勾起一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