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难不成,先生以为,欲统六国者,却只敢驱使黄犬逐兔吗?若说功高震主……呵,身为君主,连臣子都惧怕,那是无能。”
“功臣不能全身,政何颜立于天下?”
看着眼前的君臣相得,听着秦君的言语,韩非手中的纸终于是纷纷滑落在地,他于是低头去捡,将几张沾染上湿痕的夹在中间,再开口时声音带着压抑过后的平静与稳定。
“那,又为何,带非来,却不留。”
你带我来不就是想要留下我的吗?为什么不曾强留?
殷灵毓支着下巴,腕上是那条浅红褪色的发带“若留,你可愿?”
“自是,不愿。”
“你不愿,便不强求,我尊重你的选择,毕竟韩国无法改变,我们也无法分担你的纠结与痛苦,何必叫你里外当不上人。”
韩非狼狈的扭过头,将那些纸张紧紧按在胸口,向嬴政深深一揖,转身离去时走得太快,青色衣角被吹的扬起,却依旧不肯弯腰,像是只折翼却依旧挺拔的鹤。
嬴政与殷灵毓相视一笑。
攻心方为上上策。
这是他们没有商量过,却默契十足的配合,而且,本也就是他们的真正想法。
只是他们没有说出口的是,吃过了真正好吃的饭菜,再去吃以往的东西,会将十分难以下口。
韩非,又会怎么选呢?
“方才说到何处了?”
尉缭适时接上“说到军队的思想与信仰教导,该如何与军功制相辅相成。”
嬴政满意的点点头“我们继续。”
韩非走回到暂时的地方时,眼睛里的水光已经散去,仿佛依旧是优雅端肃的公子非,只是看着尸子和师兄正为着市井律法该如何划分界定标准而争辩时,韩非还是不由自主凑了过去。
然后用秦国的铅笔,在秦国的纸上,开始写自己的感悟和字句。
等他反应过来,不由苦笑。
他该怎么拒绝?他能怎么拒绝?
他想救的到底是谁?
尤其是在半月后,他接到了韩国的来信。
信中催促他启程回国,言语中多有不满,仿佛他已经投奔了秦国,只待磨刀霍霍向韩国一样。
韩非知道出使的队伍里有韩王的人,可他没想到韩王能糊涂到这个地步,他若是真想入秦,何必以出使的名义带上这些他人的眼睛?他直接跟着老师走就是了。
贵族与权臣们维系的,躲在秦国的不屑里喘息的,宁肯维系着腐朽没落统治,也不肯变革的,他的母国。
给他的只有冷漠,质疑,诘问,
韩非问自己,是真的被破而后立,被嬴政和殷珏的阳谋给说动了吗?还是,他本就对那些王室子弟足够不满?
次日,韩非寻李斯,只为编纂律法,不干涉任何政事,不接受任何官职。
韩王大怒,当即公然宣称韩非叛国,彼时,韩非甚至连办公的地方都尚未整理出来。
韩非听后放声大笑,称病抱恙,十日未出,随后义无反顾,认下了这个罪名,且借了嬴政的势,逼迫韩国送来自己的父母妻女。
韩王不允,秦国兵临城下,来将名曰王翦。
韩非如愿以偿。
当断则断,他韩非不是什么任人捏打的泥人,韩国不肯自救,他陪葬就是了,可韩国想逼他死,他难道还要乖乖去死吗?
人性趋利避害,韩非也不能免俗。
因秦君护短,韩国改口,称韩非入秦,乃结两国之好。
韩非看着王翦给自己带回来的消息,还有那些隐隐讨好的话语,再无一丝期望。
糜烂至此,的确不如推倒重来。
是他们自己将路断绝了的。
韩非心有芥蒂,因此依旧只修律法,但这次,他接受了官位。
荀子年纪大了,加之殷灵毓的吩咐,纸的供应充足,便婉拒了为官之事,倒是给秦国的大秦官方学宫出面站台。
殷灵毓带来的人才里,不愿入朝的,皆入了大秦学宫。
大秦学宫门前,每日皆有各国士子求见,荀子坐镇其中,虽已年迈,却精神矍铄,每每论道,皆引得满堂喝彩。
最重要的是纸,大秦学宫提供纸张,便于士子们抄录众家之言,虽然限制数量,可那轻薄柔韧的纸张有多好用,一试便知,谁又能轻易的舍弃了它?
留下者,入学者,不知凡几。
天下士人的脚步,已不由自主地向咸阳汇聚。
当其余六国君王发现,本国士子纷纷以“游学”之名奔赴秦国,甚至往往是一去不返时,终于慌了。
“秦人狡诈!竟以纸诱我士人!”
“此物,比十万大军更可怕。”
还有那蠢的,急急下令“凡私藏秦纸者,以通敌论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