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衣襟撕破,脸上带着抓痕,兀自不甘地怒视着对方,胸膛剧烈起伏。
廖耀湘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的一幕,又低头看了看被菜汤浸湿一角的报纸上那醒目的大捷标题,叹息道:
“唉……诸位,看看人家伍万里……再看看我们……
我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……
就算党国真有一个伍万里,可这身边尽是些扯后腿的‘友军’,不能同心同德,反而互相掣肘,甚至背后捅刀……
到头来,别说反攻,恐怕连‘立体滚筒式撤退’都未必能滚得利索,最终还是要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!
‘团结’二字……呵,这才是要命的啊!”
“立体滚筒式撤退?”
杨伯涛被死死按着,闻言猛地抬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廖耀湘,声音嘶哑却尖锐,
“廖长官!你也配提这个?
辽西战场,你手里握着新一军、新六军这样的美械精锐!
结果呢?你的‘滚筒’滚起来了吗?
还不是被林老虎分割穿插,碾得粉碎!
你怪谁?怪卫立煌?怪老头子微操?
我看最该怪的,就是你廖耀湘自己!
你有伍万里那身先士卒、穿插分割、抓住战机就往死里打的魄力吗?
你有他那种把海陆空捏成一个拳头的本事吗?
你要是有,何至于在辽西走廊被包了饺子?
还滚筒!我看是‘滚蛋’!”
这话如同淬毒的匕首,狠狠扎进廖耀湘的心窝。
他脸色瞬间由青转白,握着报纸的手剧烈颤抖。
辽西兵败,几十万大军灰飞烟灭,这是他一生最大的伤疤和耻辱。
杨伯涛的话,把他内心深处那份“若有伍万里”的自欺欺人彻底撕碎,只剩下血淋淋的失败现实和无可推卸的责任。
他嘴唇哆嗦着,想反驳,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颓然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。
“够了!都少说两句!”
杜聿明一声断喝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杨伯涛和沉默的廖耀湘,最后落在几乎虚脱的黄维身上,
“吵!打!翻旧账!有用吗?能让时间倒流?
能让双堆集的兄弟活过来?能让辽西的败局扭转?”
他弯腰,无视地上的油污与狼藉,艰难地将翻倒的桌子扶正,又俯身去捡拾那些散落在地、沾满污迹的碗筷碎片。
这个动作沉重而缓慢,带着一种迟暮英雄的悲怆。
他一言不发地将碎片轻轻放在桌边,目光最后落在那份被菜汤浸染、却依旧印着惊世战报和“伍万里”姓名的报纸上。
“伍万里……江陵……”
杜聿明的声音沙哑而低沉,每一个字仿佛都重若千钧,砸在众人心头,
“人家用命在拼,用脑子在打,用血在书写属于一个……一个我们曾经做梦都想看到的新国家新军队的历史!
可我们呢?
我们……就只剩下在这里,靠着一点残羹冷炙,为早已盖棺定论的过去,撕扯着彼此的伤口?”
死寂。
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食堂。
窗外,北风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枝头,发出呜呜的悲鸣。
报纸上的油墨字迹在昏黄的光线下依旧刺眼:“全歼”、“俘获”、“生擒”、“青年指挥员伍万里立奇功”……
这些滚烫的字眼,与功德林食堂里的冰冷狼藉形成了天堂地狱般触目惊心的对比。
杜聿明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,剖出了残酷的真相。
就算真有一个伍万里在国军阵营,他也绝无可能在派系倾轧、上下猜忌、指挥系统混乱的泥潭中施展出江陵战役这般惊天动地的才华。
黄维的固执教条、杨伯涛的耿直易怒、廖耀湘的精明与局限、乃至更上层无数个“李奇微”式的冷漠算计和抛弃……
这些,才是那支曾经庞大军队肌体里深入骨髓的绝症。
一支军队的真正力量,从来不止于某个天才将领的灵光一闪,更在于其筋骨是否强健,血脉是否畅通,意志是否统一。
王耀武默默地拉过一把尚算完好的椅子,扶着被骂得心神俱震、摇摇欲坠的廖耀湘坐下。
范汉杰找来扫帚和簸箕,无言地开始清理地上的狼藉。
宋希濂和李仙洲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疲惫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清明。
他们看着那份油污的报纸,仿佛在看着一个与他们彻底割裂、却又无法回避的新世界。
杨伯涛被王耀武按着肩膀,浑身脱力般靠在墙上,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,但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。
只是那火焰里除了愤怒,更多了一种被杜聿明的话击中的、冰冷的悲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