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已是明确的逐客令。
西文彦与孟巍然如蒙大赦,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,连忙再次躬身,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恭敬:
“臣等……告退!谢陛下体恤!”
他们相互搀扶着,步履蹒跚地退出了章台宫,那背影显得格外苍凉与落寞。
赵凌望着他们离去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
他让他们离开,固然是谈话已尽,但其中还真有那么一丝真正的关心。
孟巍然方才那副几乎油尽灯枯的模样,若是再在这压力巨大的宫殿里待下去,恐怕真会出大事。
这细微的考量,亦是帝王心术中,那难以言明的一丝人性微光。
待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,殿内便只剩下赵凌、嬴政,以及一直旁观的冯去疾与萧何。
冯去疾和嬴政虽然未能亲眼目睹赵凌递给西、孟二人的文书内容,但通过方才那番对话,他们也早已将文书所载之事猜了个**不离十。
那必然是一份足以将西、孟两家打入万丈深渊的罪证汇总,是皇帝驾驭臣子的终极利器。
赵凌将目光转向冯去疾,脸上恢复了平和,但眼神中带着询问:“冯爱卿,西、孟二位之事已了。你可还有事要奏?”
他敏锐地察觉到,方才冯去疾在陈述镖局之事时,言辞虽恳切,但眉宇间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未尽的疑虑,显然还有话未曾说完。
冯去疾见皇帝主动问起,心中略作斟酌。
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触及更深层的国策,甚至有些“逆耳”,但既然已决定效忠,有些隐忧他不得不说。他整理了一下思绪,上前一步,拱手道:
“回禀陛下。方才在西府之中,臣有幸与帝师畅谈,期间曾谈及一事。此事关乎国本,臣与帝师探讨良久,却未能得出一个妥善的解决之策,心中始终难安。”
“故而……臣才冒昧恳请帝师一同前来,欲向陛下求教,望陛下能为臣解惑。”
“哦?”赵凌闻言,脸上露出一丝讶异,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一旁安坐的嬴政。
连他父皇都不能解决的问题?
这倒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。
“不知是何等难题,竟能难住先生与冯老?”
一直半合着眼,仿佛神游天外的嬴政,此刻终于缓缓开口。
他坐直了身体,目光带着一种近乎看戏的玩味笑意,望着赵凌。
“冯先生方才所言,确是实情。他提出了一个关乎帝国长远安稳的隐患,其虑甚远。吾思之,亦觉棘手,一时难有万全之策。故而,便携他一同来问问……陛下。”
当他说出“陛下”二字时,嘴角微微上扬,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,那神情,不像臣子对君主,倒更像是一位出题考校学生的老师。
得到嬴政的确认,赵凌的兴趣更浓了,他看向冯去疾:“冯爱卿但说无妨。”
冯去疾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凝聚所有的勇气,他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,近乎是在质疑皇帝的根本国策。
他字斟句酌,缓缓说道:
“陛下,臣之所虑,在于……在于陛下如今推行之新政大势。陛下运用雷霆与怀柔并济之手段,将世家门阀积累数百年的财富,巧妙收割,充盈国库。”
“而后又将其用于修筑直道、兴办学堂医馆、惠及天下万千黔首。此策固然英明,能使天下黎庶感念皇恩,民心归附,江山稳固。”
他先肯定了政策的积极面,随即话锋陡然一转:“然,世间之事,利弊相随。”
“长此以往,天下世家门阀便会清晰地认识到,陛下施政之根基,并非立足于他们这些传统的勋贵豪强,而是更倾向于那亿兆黔首!”
“陛下龙威浩荡,文治武功盖世,普天之下,莫敢不从,在当前自是无人敢生异心,亦无人能逆此大势。”
说到这里,冯去疾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,带着一种近乎冒犯的谨慎,他顿了顿:“可是……陛下,您可曾想过后世?后世之帝王,恐……难有陛下您这般经天纬地之雄才,亦难有您这般深不可测之手腕与威严以震慑四方啊!”
他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向赵凌,终于抛出了那个隐患:“若待到那时,被陛下压制、利益受损的世家门阀,积蓄已久的怨气与力量,是否会寻机反弹,甚至……联手报复?”
“届时,威望与手段皆不及陛下之新君,又该如何应对?是否能招架得住?臣……臣实是为此忧心忡忡,夜不能寐!”
“哈哈哈哈!”
出乎冯去疾的意料,他这番可谓深谋远虑、甚至有些“逆耳”的忠言,非但没有引来皇帝的不悦或沉思,反而引得皇帝大笑!
赵凌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,他笑了好一会儿,才渐渐止住,看向冯去疾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戏谑,反问道:
“恐世家报复?冯先生,您这可真是……杞人忧天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