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阳门外,车马辚辚,人流如织。
夏日的阳光炙烤着青石板路,空气中弥漫着尘土、汗味以及来自运河码头的潮湿货物气息。
京城的繁华,一如既往,甚至因严党倒台后、新政初显而更显出一种虚浮的热闹。
酒楼笙歌隐隐,绸缎庄光鲜亮丽,轿马络绎不绝,俨然一派太平盛世景象。
就在这时,一辆与这繁华格格不入的破旧青篷马车,吱吱呀呀地驶近了城门洞。
驾车之人,并非寻常车夫,而是一个身着洗得发白、甚至打着补丁的粗布直裰,面色黧黑枯槁,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。
他手握缰绳,姿态却像握着一柄无形的惊堂木,正是钦差巡陕归来的海瑞。
马车简陋,连护卫的兵丁也都只穿着普通的号服,风尘仆仆,与周围那些装饰华美、家仆鲜亮的车驾相比,寒酸得刺眼。
“站住!干什么的?!”守城的兵丁见这车马队伍实在不像样,下意识地便上前一步,长枪一横,语气带着惯常的倨傲与审视,目光在海瑞那身“穷酸”打扮上逡巡,“看你这模样,不像京城人士,路引呢?车内何人?例行检查!”
海瑞勒住马,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兵丁,并未立刻发作,只是淡淡道:“本官乃朝廷钦差,奉旨公干返京。”
那兵丁闻言一愣,随即嗤笑一声,显然不信:“钦差?哪位钦差大人是您这般……模样?莫要唬人!快些出示路引文书,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!”
他身后的几个兵卒也围拢过来,面露疑色。
就在海瑞眉头蹙起,准备再次开口时,旁边一名似乎是守城小旗官的汉子眼尖,猛地认出了海瑞那张在京官中早已“声名远播”的冷硬面孔,尤其是那双令人过目难忘、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眼睛。
他脸色骤变,一个箭步上前,狠狠一巴掌拍在那愣头兵丁的后脑勺上,低声斥骂道:“瞎了你的狗眼!这是户部的海老爷!海青天!前番奉旨去陕西赈灾的钦差大人!还不快滚开!”
那兵丁被打得一个趔趄,懵了一瞬,待听清“海青天”、“海笔架”的名号,脸上瞬间血色尽褪,慌忙收起长枪,躬身退到一旁,连声道:“小的有眼无珠!冲撞了海老爷!海老爷恕罪!快请!快请!”
海瑞面无表情,甚至懒得多看那兵丁一眼,只是轻轻一抖缰绳,驱动马车,缓缓驶入了那高大、阴凉却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城门洞。
一入京城,声浪与热风扑面而来。
街道两侧商铺林立,叫卖声此起彼伏。
绫罗绸缎、珠宝古玩、各色小吃香气混杂。偶尔有达官贵人的华丽轿辇经过,前呼后拥,引得路人纷纷避让。
这喧嚣的、富足的、甚至是奢靡的景象,映入海瑞的眼帘,却仿佛变成了一幅巨大而残酷的讽刺画。
他的眼前,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陕西道旁那饿殍枕藉、尸骸未寒的惨状,浮现出那些面黄肌瘦、眼神麻木的灾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,浮现出那些胥吏在发放掺沙陈米时冷漠而理所当然的脸孔……
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……
海瑞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愤怒,如同炽热的岩浆,在他胸中无声地翻涌、撞击。
这煌煌帝都,这天子脚下,歌舞升平,锦绣繁华。
而千里之外的西北,却曾是人间地狱!
这巨大的反差,这刺眼的不公,像一根冰冷的针,狠狠扎进他那颗饱经忧患却依旧炽热的心。
不患寡而患不均!
圣人之言,字字千钧!若让那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灾民见到此情此景,他们会作何想?
那用无数血泪和尸骨换来的、勉强维持的“稳定”,在这赤裸裸的对比下,显得何等脆弱,何等虚伪!
他没有去任何衙门报到,也拒绝了那位小旗官“是否需要引路或通报”的好意,又或者说畏惧更为恰当。
他驾着马车,穿过越来越狭窄、也越来越安静的巷弄,最终停在了一处位于京城西南隅、靠近城墙根的偏僻小院前。
这院子低矮简陋,甚至比他在南方任职时的居所还要不如,是他用尽多年积蓄,才勉强租赁下来的。
只因这里租金最廉,也最符合他以及他家那位严母的持家之道。
海瑞家风极严,其母谢氏乃典型的严母,自海瑞幼时便教导他“人穷志不能短”、“一丝一缕,当思来之不易”。
即便海瑞后来为官,谢夫人也始终保持着极其简朴、甚至近乎苛刻的生活习惯,严禁任何形式的奢侈浪费与交际应酬。
海瑞那近乎自虐般的清廉刚直,其根源,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于这位意志如铁、规矩极严的母亲。
海瑞吩咐那几名一路辛苦的护卫兵丁自去兵部交割回程手续,自己则默默地将那点简陋的行装搬入院内。
院子很小,只有两三间旧屋,但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