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城的天空,似乎总是比别处更高,也更沉。
铅灰色的云层低垂,仿佛也沾染了紫禁城特有的、混合着香火与权谋的沉重气息。
海瑞那封石破天惊、字字泣血的《陈情疏》,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,在嘉靖皇帝一句淡漠的“留中”和一份象征性的赏赐之后,并未能掀起预期的滔天巨浪,便悄然沉入了西苑精舍那片深不见底的寂静之中。
波澜不惊。
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。
海瑞依旧每日准时前往户部云南清吏司点卯,埋首于浩如烟海的账册簿籍之中。
他神情冷峻,举止如常,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,仿佛那场千里奔波、呕心沥血的陕西之行,以及随后那石沉大海的诤谏,都只是一场无痕的春梦。
只有他偶尔停笔凝思时,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、近乎凝固的寒芒,暗示着那未曾熄灭的火焰与彻骨的失望。
陛下不欲深究,不愿变革。
他明白了。
既然如此,他便守住这六品主事之位,如一枚楔子,钉在这庞大的官僚机器之中,于细微处较真,于分毫间守正。
能核减一笔虚账,便能多为国库省下一分民脂民膏;能驳斥一项不合理开支,或许便能间接减少一层盘剥。
他像一尊沉默的礁石,以自身的绝对刚硬,对抗着周身无处不在的、柔软而粘稠的侵蚀。
精舍内的嘉靖帝,对海瑞的“识趣”似乎颇为满意。
偶尔想起此事,他嘴角甚至会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嘲弄的弧度。
“呵,海瑞……终究还是明白了。朕的天下,朕自有道理。雷霆雨露,俱是君恩。能赏你十两银子,已是天大的体面。莫非还真想学那匹夫,以头撞柱,死谏不成?朕,不是那等可被臣子言语挟制的庸主。”
在他看来,这已是帝王心术的又一次胜利。
恩威并施,敲打了一番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,却又彰显了自家的“宽容大度”。
无人再敢轻易捋其龙须,朝局依旧平稳,一切都很好。
然而,帝国的肌体却并未因皇帝的“明见万里”而真正康健。
嘉靖三十五年,仿佛是一个流年不利的年份。
陕西大地震的创伤尚未完全平复,夏秋时节,南北诸省又陆续传来噩耗。
山东、河南黄河决口,洪水肆虐,淹没了大片良田村庄,灾民流离失所,瘟疫的阴影再次笼罩。
南直隶、浙江一带,则遭遇了罕见的蝗灾,遮天蔽日的蝗虫过后,禾稼尽成枯草,秋收无望。
湖广等地,又有数处上报“地动”、“山崩”,虽不及陕西惨烈,却也足以让本就脆弱的民生雪上加霜。
天灾频仍,民不聊生。
尽管朝廷依例赈济,但经过层层盘剥克扣,到达灾民手中的,往往是杯水车薪。
加之吏治疲沓,效率低下,灾情往往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控制。
民间的怨气,如同不断积蓄的地下水,虽未立刻喷发,却已悄然浸润了帝国的根基。
而在这片沉闷压抑的背景下,一种古老而强大的叙事,开始在民间悄然流传,如同野火般蔓延。
“知道吗?今年这天灾人祸不断,怕是……老天爷发怒了啊!”
“可不是吗!听说陕西地龙翻身,是因为底下压着的怨气太盛,冲撞了地脉!”
“黄河决口,那是河伯不满!蝗虫过境,那是天罚!”
“唉……老天爷降罪,还能是因为什么?还不是因为……上头……”
声音在这里低下去,带着敬畏与恐惧,但意思却不言自明。
在这个时代,天人感应的思想根深蒂固。
皇帝是“天子”,代天牧民。
天下太平,风调雨顺,是皇帝仁德感天,上天降下的祥瑞;而灾祸频仍,民不聊生,则往往是“天子失德”,上天降下的警示与惩罚。
这种言论,无疑是最尖锐、最根本的质疑,直指皇帝统治的合法性与道德基础。
这并非刻意为之的谋逆之言,更多是苦难中百姓一种朴素而绝望的归因,是他们对无法理解、无法抗拒的苦难,所能找到的唯一“解释”。
然而,这种流言蜚语,却比任何具体的政见批评更让嘉靖帝如芒在背。
他可以轻易压下海瑞的奏疏,可以无视朝臣的劝谏,却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,更无法消除内心深处那丝对“天命”的敬畏与恐惧。
他一生追求长生,信奉道教,对于冥冥之中的天意、鬼神之说,本就比寻常帝王更为敏感和迷信。
这些流言,像一根根针,扎在他最在意、最脆弱的地方。
他绝不能允许“天子失德”这样的议论扩散开来,动摇他的统治根基,玷污他“圣君”的形象。
然而,与海瑞的奏疏不同,他无法用“留中”或赏赐来应对这无形的流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