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”他说着说着,手指不自觉地在地上勾勒出村庄的轮廓,“东头是张铁匠家,西头住着王先生,他家院子里有口甜水井……”
隆冬时节,当阿勒泰的积雪深到能没过人的腰际,孔留根就会小心翼翼地翻出那个珍藏已久的蓝布包袱。里面包着一捧来自中原的黄土、几粒干瘪的麦穗,还有半块印着“兰封县制”的青砖碎片。他用皲裂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些物件,仿佛能真切地触摸到故乡的脉搏。“这块砖,是从咱家老屋的墙根底下抠出来的。”他对儿子说,“那年发大水,全村就咱家的墙没被冲倒,多亏了你干爹刘汉山,他是个好人,是个好管家,只是碰到我这个败家子。”
刘百成发现父亲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——每逢农历节气,都要面朝东南方摆上一碗饭。清明时节摆的是榆钱饭,端午时节是艾叶馍,冬至的时候必定是饺子。“这是让祖宗先吃的规矩。”孔留根认真地摆好筷子,“你爷爷在世时,最讲究这个了。”
开春的时候,父子俩在木屋后面开垦了一片菜园。孔留根坚持要种从老家带来的种子:“这是你奶奶留下的菠菜籽,在咱家都种了四代啦。”当嫩绿的菜芽破土而出时,他蹲在地头,久久不愿起身,仿佛那些摇曳的绿叶里,藏着整个故乡的春天。
最让刘百成难忘的,是父亲醉酒的那个雪夜。孔留根难得地喝多了马奶酒,突然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兰封小调:“三月里来麦苗青啊,家家户户忙春耕……”唱着唱着,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滚落下来。第二天酒醒后,他绝口不提这件事,只是把珍藏的故乡土分出一半,埋在了菜园的东南角。
阿勒泰的星空格外璀璨。夏夜乘凉之际,孔留根总会指着天边的织女星,感慨道:“在咱老家,这时候该摇着蒲扇,在打谷场上聆听蝈蝈的叫声了。”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,“也不知老屋的房梁上,是否还有燕子来筑巢……”
岁月如白驹过隙,时光匆匆流转,那座简陋木屋的横梁上,早已挂满了承载中原记忆的干菜。一串串火红似焰的辣椒,宛如节日里高悬的灯笼般垂落;一捆捆精心扎束的芝麻叶,散发着令人熟悉的清香;还有那些用柔韧柳条仔细串起的黄花菜,在微风中轻轻晃动。这些来自遥远故乡的风物,在阿勒泰凛冽的寒冬里,始终如一地温暖着一位异乡游子对故土的深切眷恋。
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,孔留根用颤抖的声音唤来儿子。他艰难地从贴身的粗布口袋里摸出一张泛黄且脆弱的纸条,那纸张脆弱得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破碎。“孩子,这是咱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契啊。”老人声音沙哑却坚定,“虽说如今这世道,它已派不上用场了,但咱们的根、咱们的血脉都在那块土地上啊。”说着,他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突然闪过异样的光彩,“等将来世道变好,你一定要带着我的骨灰回去,把它撒在咱们家的麦田里……”话音刚落,一阵突如其来的穿堂风呼啸而过,将门楣上悬挂的艾草吹得簌簌作响,那声音仿佛是从千里之外的故乡传来的回应,又好似是对这位游子最后心愿的默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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