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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书库 > 俯仰人间二十春 > 94、送征衣(三)

94、送征衣(三)(3/3)

从没有见她落过泪。

    不论清议如何难听,不论牝鸡司晨的言论如何甚嚣尘上,她从始至终高昂着头颅,不向命运屈服。

    这是赵公绥第二次看到她的眼泪,第一次则是在先帝的大殓之日。

    太后的神色是如此哀伤,两行泪珠扑簌簌地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看着赵公绥错愕的目光,她的悲伤难以遏制。

    只有太后自己明白,她是因为什么而落泪。

    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杀了祁瞻庭,还有一句话含在喉咙口难以道出。

    下一个死在我手中的人,会不会是你?

    可这句话,她不能说。

    太后静静地看着赵公绥,任由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。

    这一幕在赵公绥的眼中,却像是倒退了数个春秋,回到了兴平末年的暮春。

    她再难过都不哭出来的时候。

    这一次,赵公绥没有像过去那样站起身,走到太后身旁来开解她宽慰她。

    他像一名合格的大臣一样,站直身子,对她俯首躬身:“请娘娘节哀。”

    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天堑越来越大、越来越深,直到将那些深宫岁月彻底掩埋才可作罢。

    太后用帕子轻轻擦去眼泪:“想不想回慈溪?”太后还记得赵公绥是宁波府慈溪人。

    “哀家可以调你离京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娘娘厚爱。”赵公绥自然明白太后的言外之意,她是希望他自请乞骸骨,远离京中的是与非。

    “只可惜臣已经回不了头了。”他终于也把话说在明处,“娘娘信不信,离开京师后不出三日,便会横死街头。”

    “臣可以死在刽子手的刀下,也可以死在大齐的刑狱里,甚至白绫毒酒,都无所谓。但臣不能死在奸佞宵小的暗算下,也不能死在逃跑与流亡的路上。”赵公绥对着太后拱手,“还请娘娘成全。”

    太后良久之后才说了个好字。

    她从手边的果盘中拿了一颗贡柑:“哀家记得你爱吃,给你回去路上吃。”

    赵公绥捧着这枚贡柑,手掌微微发颤。

    赵公绥低声问:“娘娘方才的眼泪,可曾有一颗,是为臣而落下的?”

    身后久久没有回答,赵公缓缓缓走了出去,就在他即将迈出正殿时,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
    走出慈宁宫,赵公绥沿着跸道缓缓向西行。

    这一路,他剥开贡柑褶皱的外皮,掰开一片放入口中。

    这时节不产贡柑,吃起来尚且酸涩。

    他一开始连吃几瓣,渐渐又放缓了速度,似乎是舍不得多吃。

    最后一?贡柑被他拿在手里,到底没有送入口中。

    *

    送祁瞻庭上路的毒酒是周行章亲自送去的。

    他才走到门边,一名小内侍匆匆走来对着周行章耳语几句,周行章走出宗人府的门,便看见了郁仪。

    郁仪亮出祁瞻徇曾经给她的那枚玉佩:“下官奉陛下之命,想要对梁王再说几句话。”

    这枚玉佩让她在京中各处都畅通无阻,既让她可以去馆驿见顾道平,也能在宗人府再见祁瞻庭一面。

    周行章点点头:“我可以给你一炷香的时间。”

    郁仪说了一声好,便走进了宗人府的院子里。

    祁瞻庭尚不知死期将至,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。

    顾及着祁瞻庭是皇亲,故而哪怕如今他已是将死之人,仍为他保留了一份最后的尊荣。

    祁瞻庭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:“如今,你可如愿了?”

    郁仪平静地看着他:“如愿的人不是我,而是王妃,是黄老翁,是韩氏和她丈夫,是夏源渤,是刘司赞,是王以骋,是每一个因你无辜而死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王以骋不敢招认你,可真相王爷只怕比我更清楚。你勾结北元,不惜害了这么多条人命,不惜为弄权而杀死自己的妻子,如今他们正在泉下等你相见。”

    郁仪语气冰冷,神情冷漠:“王爷富贵荣华半生,视人命如草芥,视刑律如无物,造口业,生杀戮,娘娘已下令送你上路。”

    到了这一句,他终于开始恐惧起来。

    祁瞻庭猛地起身,向门外冲去:“我要见母后!”

    才跑到门边,他便看见了端着托盘的周行章,这也坐实了郁仪方才说过的话。

    太后是真的想要赐死他的。

    关于死的原始恐惧向祁瞻庭涌来,他踉跄着倒退步:“我真的知错了,再也不敢了,我真心改过了......”

    郁仪说:“你哪里是改过,你分明是怕死而已。”

    她掖着手站在房中的阴影里,声音平静如同冰冷的深潭:“今日让你偿命,才是真正的谢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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