厌烦的便是这等拦路攀附之事。他脚步未停,只是淡淡道:“本官与你素不相识,有何要事可谈?若有公事,可往衙门递帖。”语气疏离而冷淡。
吴承业心知这是最后的机会,猛地抬头,目光直视沈文轩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“沈大人可还记得,二十年前,钱塘城南苏家,那位名唤苏——婉——清的——二小姐?”
“苏婉清”三字如同三道惊雷,猝然炸响在沈文轩耳畔!他猛地刹住脚步,霍然转身,那双原本带着疲惫与淡漠的眸子,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骇然,死死盯住吴承业,声音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,失了平日官场的沉稳:“你……你说谁?!婉……婉清?!你……你怎么会知道她?!她……她不是早已……”
“早已病故了,是么?”吴承业见他反应如此剧烈,心知找对了人,也触到了他心底最深的隐秘,当下更不犹豫,上前一步,压低声音道:“沈大人,苏小姐并非病故,其中另有惊天隐情!此事关乎苏小姐身后清白与二十载沉冤,请大人务必容吴某细细禀明!”
沈文轩脸色瞬息万变,由震惊转为疑惑,再由疑惑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与恐惧。他死死盯着吴承业,仿佛要从他脸上分辨出真伪。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,他终于深吸一口气,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,侧身让开道路,声音沙哑道:“……请……请入内书房叙话。”
书房内陈设雅致,四壁书架,翰墨飘香。屏退了左右,只剩下沈文轩、吴承业与周福三人。沈文轩甚至来不及请客人坐下,便迫不及待地追问,声音依旧带着颤:“吴员外,你方才所言……究竟是何意?婉清她……她不是当年嫁往湖州,不久后便……便暴病身亡了吗?” 这“暴病身亡”四字,他说得极其艰难,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,有旧日的伤痛,似乎还有一丝被时光磨淡了、却未曾彻底消失的怨怼。
吴承业长叹一声,示意周福上前。周福老泪纵横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:“沈公子!老奴周福,当年曾在苏家为役,您……您可还认得老奴吗?”
沈文轩凝目细看,尘封的记忆被唤醒,惊道:“你……你是福伯?!”
“正是老奴啊!”周福泣不成声,“沈公子,您错怪小姐了!小姐她……她从未负您啊!当年老爷逼她嫁与湖州盐商为妾,小姐抵死不从,就在成亲前夜……在她自己的闺房里……用一尺白绫,自缢殉情了!”
“什……什么?!”沈文轩如遭雷击,浑身剧震,踉跄后退,若非扶住了身后的书案,几乎要瘫软在地。他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吴承业见状,接过话头,用沉痛而清晰的语调,将如何购宅、如何闻鬼泣、如何请高僧、如何掘地见棺、如何听周福讲述往事、如何迁葬超度,以及苏婉清如何两次托梦,恳求寻找他并转达“从未相负”之心意等情由,原原本本,毫无隐瞒地叙述了一遍。
他讲述之时,沈文轩只是呆呆地听着,仿佛化作了一尊泥塑木雕。然而,他那剧烈起伏的胸膛,攥得发白、微微颤抖的拳头,以及那无声滑落、瞬间沾湿了官袍前襟的滚烫泪水,却泄露了他内心是何等的惊涛骇浪与撕心裂肺。
待吴承业讲到苏婉清颈间那道深可见骨的勒痕,以及她梦中那凄然恳求的神情时,沈文轩终于再也支撑不住,积压了二十年的误解、悔恨、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,轰然爆发!他猛地以手捶案,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:“婉清——!是我错了!是我错怪了你啊——!”
他泪如雨下,泣不成声:“我只当你……只当你贪慕虚荣,屈从父命……我恨过你,怨过你……却不知你……你竟为我……受了这般苦楚!沉冤地下二十载……婉清!我对不起你!我对不起你啊——!”
这位在朝堂之上从容应对、起草诏诰的翰林学士,此刻哭得如同一个迷途的孩子,所有的功名利禄、官场体面,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,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,毫无意义。
吴承业与周福立于一旁,亦是心酸不已,默默垂泪。良久,沈文轩的哭声才渐渐止歇,他抬起猩红的双眼,眼中虽含泪,却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绝。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冠,对着吴承业,竟是深深一揖:“吴员外,周福老丈,多谢二位!若非你们,沈某至死都活在这错误的怨恨之中,婉清的冤屈亦将永沉地下!此恩此德,没齿难忘!”
吴承业连忙避让:“沈大人万万不可!此乃吴某份所当为,亦是苏小姐精诚所至。”
沈文轩直起身,目光望向南方,充满了无尽的思念与痛悔,坚定地道:“我即刻向朝廷告假,明日便随你们返回钱塘!我要去婉清墓前,亲口告诉她……我来了,我……我都知道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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