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下小院中,老道已换作一位青衣少年。他是第三代守山人,自幼由张道陵门下亲授《黄庭经》,性情沉静,寡言少语。每逢清明、冬至、夏至、中秋四大节气,他便携经登顶,焚香设坛,诵读《安魂章》。十年来,从未间断。
这一日正值夏至,天最长,阳最盛。
少年背着竹箧,踏雪而上。虽是夏日,可梅见峰顶终年积雪,一步一印,深浅如刻。他走得缓慢,却坚定。途中忽觉空气中有一丝异样??不是杀机,不是威压,而是一种极细微的“共振”,如同琴弦将鸣未鸣时的颤动。
他停下脚步,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铃。此铃乃张道陵所传,名曰“听心”,专用于感应天地间隐秘波动。此刻铃舌竟自行轻晃,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“叮”。
少年心头微震:这是《黄庭》共鸣之兆。
据师门典籍记载,《黄庭经》非寻常道书,而是以“元始真音”写就,能与宇宙本源气息相应。若有人于异地同诵此经,或有高功之士心契大道,则天地间自有回响,谓之“经引”。
可如今……是谁在与他共鸣?
他继续前行,直至庙门前。
门,虚掩着。
这不对。
自无名入住以来,庙门从未主动开启。即便是清明法会,他也需亲手推门入内设坛。今日却不同,门缝之中透出淡淡暖光,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,混杂着旧纸与木鱼的气息。
少年屏息,轻声道:“弟子奉命值守,今届夏至,特来诵经。”
无人应答。
但他知道,里面有人??或者说,有“存在”。
他缓缓推门而入。
庙内陈设如旧:中央蒲团仍在,铜镜蒙尘,墙角立着那只破旧木鱼。可今日不同的是,那铜镜之上,竟浮现出一层薄雾般的水汽,其上隐约显出几个字:
**“今日讲《黄庭》第四章:‘肝青为父,肺白为母,肾黑为子,脾黄为女,胆赤为夫,膀胱者妻也。’”**
字迹浮现片刻,又悄然消散。
少年怔住。
这不是他要诵的章节。他今日本当读的是《黄庭内景经?心神章》。可这镜中所示,却是极少被人提及的“五脏配属”之说,讲人身六腑如何对应天地伦常,近乎隐喻。
他正欲跪坐诵经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敲击。
“咚。”
木鱼响了。
但并非他所敲。
他猛地回头,只见那破旧木鱼静静躺在案上,鱼身微颤,余音绕梁。
无人动手。
可下一瞬,又是一声。
“咚。”
接着,一个声音响起,苍老、温和,带着万古尘埃沉淀后的宁静:
“你说,为何肝为父,肺为母?难道身体之内,也有伦理?也有纲常?”
少年浑身一僵。
他知道这个声音。
三十年前,那位游方僧留下的笔记中曾写道:“夜见素衣僧与古袍老者并坐屋顶,一诵一经,一问一答。”而那老者之声,正是如此。
“您……是无名?”少年颤声问。
“是我。”那声音毫不掩饰,“也是你心中所想的那个‘我’。孩子,不必害怕。我只是今日听得寂寞,想找个人说说话。”
少年强压心跳,缓缓跪坐于蒲团之上,双手合十:“弟子愚钝,不知此章真义,请前辈开示。”
“开示不敢当。”无名的声音低缓下来,“我只是想知道,你们现在还相信‘身即宇宙’这句话吗?”
少年一愣。
这是《黄庭经》的根本理念之一:人身虽微,却具足三界万象。五脏如五岳,血脉似江河,呼吸应四时,神识通星斗。故修道者当先安己身,而后方可齐家治国平天下,乃至超脱轮回。
“信。”少年答,“师尊教诲,性命双修,以内景观外象,以自身证大道。”
“可你们早已不信了。”无名轻叹,“否则,不会把庙当成禁地,不会派你们轮流值守,不会每年只来四次,像上坟一样烧香念经。你们嘴上说着‘共修’,心里却仍当我是怪物,是隐患,是必须被监视的存在。”
少年哑然。
他说不出反驳的话。
因为……的确如此。
朝廷虽下令编纂《无名录》,将其纳入道藏;玉帝虽称其为“道之一相”;民间虽传其为“敲木鱼的老神仙”……可真正敢于独自登山者寥寥无几。百姓敬而远之,道士诵而不解,就连那些高功法师,临行前也要画三道护身符贴在胸口。
他们记得他,却不亲近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