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怕?”
白起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,像是笑,又像是自嘲。
他没有回答范雎的问题,只是重新垂下眼帘,目光落回书案上那枚冰冷的“武安”令牌上,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。
“回去禀告王上。”
白起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如同磐石般的坚定,“白起老迈,筋骨已朽,难掌灶火。”
“此战,”他顿了顿,吐出最后两个字,如同掷下两块冰冷的石头:
“不去。”
咸阳宫。
章台深处。
玄鸟巨鼎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矗立,鼎身冰冷的纹路如同凝固的血液。
鼎内没有燃香,只有一股沉滞的、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阴冷气息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。
秦王稷端坐在玄玉王座上。
那张布满沟壑、如同古树老皮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。
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,两点幽光如同鬼火般跳跃不定。
他枯瘦的手指,正缓慢地、一遍遍地摩挲着王座扶手上那道深凹的刻痕——“二十四万”。
指腹感受着那冰冷的、深刻的凹槽,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。
范雎垂手侍立在下首,头埋得很低,几乎要碰到胸前华丽的锦袍。
他刚刚添油加醋地禀报完白起的“悖逆”之言,此刻正屏息凝神,等待着雷霆的降临。
殿内死寂。
只有秦王稷手指摩擦青铜扶手发出的、极其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那声音,如同毒蛇在枯叶上爬行,令人毛骨悚然。
良久。
秦王稷摩挲刻痕的手指猛地停住!
如同被无形的钢针钉住!
“老迈?”
秦王稷的声音响起,嘶哑、干涩,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,“筋骨已朽?”
他缓缓抬起头,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范雎,那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,直刺人心底!
“伊阙!二十四万!他剁肉馅的时候!怎么不说老?!”
“鄢郢!火烧连营!水淹郢都!他掀锅盖的时候!怎么不说筋骨朽?!”
“长平!四十万!冻成冰坨!他剔骨分肉的时候!怎么不说掌不动灶火?!!”
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!
一句比一句暴戾!
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!
震得整个章台殿都在嗡嗡作响!
玄鸟巨鼎似乎也发出了低沉的共鸣!
“现在!寡人要炖最后一锅肉!要端上桌了!”
秦王稷猛地从王座上站起!
枯瘦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气势!
他指着范雎,手指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!
“他倒好!跟寡人说火候过了?!说锅要糊了?!说肉会咬人了?!!”
他胸膛剧烈起伏,浑浊的眼中血丝密布,如同濒临疯狂的野兽:
“他白起!是寡人的刀!是寡人的灶!是寡人手里最利的剔骨尖刀!寡人让他砍哪里!他就得砍哪里!
寡人让他炖什么!他就得炖什么!什么时候轮到……轮到一把刀!来教寡人怎么掌火候了?!!”
“反了!”
秦王稷发出一声如同夜枭啼血般的尖利咆哮!
震得范雎浑身一颤,几乎要瘫软在地!
“他以为他是谁?!功高震主?!拥兵自重?!寡人给他的!寡人就能收回来!”
秦王稷猛地抓起王座旁案几上一个沉重的青铜酒爵!
用尽全身力气!
狠狠砸向地面!
“哐当——!!!”
酒爵四分五裂!
残酒混合着青铜碎片飞溅!
如同炸开的血肉!
“传寡人旨意!”
秦王稷的声音因暴怒而扭曲变形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浓烈的血腥气:
“夺!白起武安君爵!褫夺一切封赏!”
“即日!逐出咸阳!”
“发配!”
他眼中凶光爆射,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,死死盯住虚空,仿佛白起就在眼前:
“杜邮亭!”
杜邮亭。
这名字听着像个歇脚的地方,实则是个废弃多年的旧驿站。
几间破败的土坯房歪斜在官道旁,屋顶茅草稀疏,露出黑黢黢的椽子,像被剥了皮的骷髅。
寒风毫无阻碍地穿过破败的窗棂和墙壁缝隙,发出呜呜的鬼啸。
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,混合着枯草和不知名的动物粪便,踩上去软塌塌的,散发着一股霉烂和土腥的混合气味。
没有炭火。